记忆中对春天的印象,长久以来鲜活在那方老村戏台上。
仿佛是东山、西山经过漫长的跋涉,终于停下了疲倦的步伐,屹立于此。他们深情对望,戏台便在他们天荒地老的爱情中瞬间生长。
每每吊起一声绝伦的唱腔,迈着碎步徐徐拾级而上的女子青衫乍现。一开脸,一云手,一卧鱼,明媚的春天便在台上骤然鲜活、生动。艺人站在台上登高一唱,从《救风尘》到《墙头马上》,再一折,战平阳。或急促或舒缓的鼓点里,或悠长或婉约的花腔里,融融春光复活了戏台。于是戏台开始生出温情与感动,生出欢笑与泪水。艺人们不再是用技巧,而是在用身与心、用灵与魂,将他们对戏曲文化的理解与爱倾情演绎。
于是,台下那一双双在庄田里握惯了犁锄、粗如秕谷的手,开始拭泪和扼腕击掌;那一颗颗被磨难和困窘麻木和粗糙了的心,开始柔软和激烈震颤。乡亲们沐浴在戏台芬芳的艺术春天里,为节义和忠贞,为正直与贤良,为不屈与抗争,泪湿衫袖。每至高潮迭起,台上台下,长呼短应,顾盼生情,如痴如醉。直至散场,乡亲们仍沉浸在春天的余韵中,不舍离去。
春天在戏台上渐疏的人影中一日日黯淡、稀薄,直至不见。纷扬柔软的水袖挡不住城市灯红酒绿的诱惑,挡不住浮夸低俗的靡靡之音,挡不住村人蠢蠢欲动的心,挡不住台上春天离去的步伐。越来越多的村人在城市找到了他们的戏台,找到他们心中定义的春天。他们奔波碌碌,上演着一出出生老病死的戏幕。村中青壮收拾行装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,留下疏于修缮的旧居在风中苍老,以至破败倾塌。被断垣残壁包围着的戏台,被岁月的风雨佝偻成一张弓,斜倚在村庄脚边。
村人的唱本里再也没有丝竹和唱腔来撑开场面,再也没有源自内心的震颤来打动心灵。有的只是木然的机械的生老病死,粗线条的生活节奏,风尘仆仆的辗转奔波。久违了春天的他们的生活,像一方陈年巾帕,皱巴巴地剥开,上面只有污渍沾染的一朵红莲。那婉然青衫、蓦然动容、戏台春天,只在午夜梦回时分冰凉单调地在梦中出现,倏忽消失。
台上唱了一辈子戏的艺人说,唱本一代一代地传,尽管唱戏的人终会化成一撮尘土,但戏曲文化不会。所以民间又将戏台称作“万年台”。
是啊,万年台。当那一双双寂寥的眼重新凝视台上,当那一双双苦于奔波的足重新驻立台下,当那一颗颗被风尘和人生寒冬煎熬得千疮百孔的心重新皈依文化,当鸣锣开场后步香闺的女娇娘、耍花枪的金翊将火势缠绵婉转,火势荡气回肠地开腔,万年台将瞬间复苏,看不见的春天又将展露她动人的倩影。坚贞与执着,悲欢与离合,正义与贤良,文化与传承,精神与灵魂,一切都将会鲜活如初。而戏曲文化将延续她绵长而又坚韧的生命,带来阵阵和煦的春风,拂过干涸贫瘠的心田;酝酿场场细腻的春雨,浸润老村风化龟裂的故土。
“过往君子,且住,听吾言——”悠长的唱腔中我坚信,在不远的明天,疲倦而迷惘的乡亲们将在戏台前抖落满身满心的风尘,在一曲温婉的《汉宫秋》里将看不见的春天重新找回,同时也将失落已久的魂,重新找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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