汪凯民画《海上时节》之冬至
明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冬至。从构词角度来看,如果把“冬至”视为主谓结构,解释成“冬天来了”“凛冬将至”,那就错了。“冬至”一词在此是偏正结构,“冬”是定语,是用来修饰和限制“至”的,“至”在这里的意思是“至极”。作为合成词,“冬至”指的是“冬天的至极”(顺带说一下,“夏至”的语法结构亦然)。到了“冬至”则意味着,最冷的时候到了。
众所周知,冬至是北半球各地白昼时间最短、黑夜最长的一天,并且越往北白昼越短,北极会出现极夜现象。而盛极则衰则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,待过了“冬天的至极”,在冬至日之后,随着太阳南至向北移动,白天就开始一天天逐渐变长了。《通纬·孝经援神契》中也描述过:“阴极而阳始至,日南至,渐长至也。”
“阴极而阳始至”还体现在,自古以来有从冬至起数九个九天(即八十一天)的风俗。有人认为,从气象角度来看,大致每九天就会出现一股寒潮,而且往往发生在前一个九的最后一两天。从心理意义讲,“九”与“久”谐音,意为冬日漫漫久长,盼望着春天早点降临生发。毕竟熬过数九寒天,便会迎来下一个温煦的春天。
“冬至”从语言构词法到与自然规律的相生相融,足以得见古人的智慧。
敦煌节气壁纸之冬至
冬至如年,终有归属
古人一向很看重冬至节气,有“冬至大如年”的说法,且有庆贺冬至的习俗。所谓“肥冬瘦年”,即宁愿过春节时节俭,也不能在冬至虚度之意。民间用各种食物互赠,叫做“冬至盘”,并互相庆贺,称为“拜冬”。早在周朝,先民们便把冬至视为一年之岁首,即春节,周代的正月就是农历的十一月;汉代,冬至被列为“冬节”,朝廷、官府一律放假休息;唐代之后的历朝,把冬至与岁首并重,文武百官放假七天。
《汉书》中说:“冬至阳气起,君道长,故贺。”人们认为过了冬至,白昼一天比一天长,阳气回升,是一个节气循环的开始,也是吉日,应该庆贺。《晋书》上记载有,“魏晋冬至日受万国及百僚称贺……其仪亚于正旦。”说明其对冬至的重视。
因此,中国素有冬至祭天的古老习俗,源头可追溯到五六千年前的古代大汶口文化和良渚文化时期。根据考古发掘,良渚遗址中就已有高大的祭坛,在良渚的祭祀仪式中要燃起大火,这又和后世祭天仪式“燔柴”相似。想必后来经过不断发展,形成了完整的祭仪。按史籍记述,周代祭天礼是建祭坛,燃起大火,唱歌跳舞、献上玉帛牛羊等祭品,祈祷一番,再把祭品烧掉(燔柴),这对后世影响巨大——不管历代祭仪繁简,这些都是共有的构成因素。《东京梦华录》《武林旧事》等书详细记载了北宋南宋时的祭天礼仪,如《东京梦华录》卷十记,北宋皇帝在冬至前三日便开始准备,先赴太庙青城斋宿,冬至前夜三更驾出南郊,去郊坛行礼。皇帝换古代传下来的冕服,戴二十四旒的平天冠,青衮龙服,佩纯玉佩;郊坛高三层,七十二级,坛面方圆三丈许。上设“昊天上帝”“太祖皇帝”的牌位。配奏乐曲,跳文舞、武舞;皇帝在坛上行礼,如是三次。场面宏大,军队、仪仗、百官多达几十万之众,围立于坛边,甚是浩大。
民间有冬至吃饺子的风俗,寓意团团圆圆、圆圆满满。清人金孟远有《吴门新竹枝词》云:“冬阳酒味色香甜,团圆围炉炙小鲜。今夜泥郎须一醉,笑言冬至大如年。”每年冬至这天,饺子是必不可少的,所谓“冬至到,家家户户吃水饺”。这种习俗,据说是因纪念“医圣”张仲景冬至舍药留下的。冬至吃饺子,是不忘医圣张仲景“祛寒娇耳汤”之恩。至今南阳仍有“冬至不端饺子碗,冻掉耳朵没人管”的民谣,老北京亦有“冬至馄饨夏至面”的说法。
陆游在《辛酉冬至》中曾书写:“今日日南至,吾门方寂然。家贫轻过节,身老怯增年。毕祭皆扶拜,分盘独早眠。惟应探春梦,已绕镜湖边。”从这首诗亦能看出人们将冬至视为”增年”。当时把冬至也称为”冬节“,冬节里吃汤圆即增加一岁。因此也有人打趣,冬至里不吃汤圆会青春永驻。传统的闽台民间则认为每年冬至是全家人团聚的节日,这时外出的人要回家过年、祭拜祖先、三茶五酒,才算年终有所归属。
清代弘仁《西岩松雪图》,故宫博物院藏
天寒日短,消寒取乐
冬至最有趣的莫过于入九以后,文人、士大夫者流,进行所谓消寒活动。
“消寒会”又名“暖冬会”,始于唐朝,与冬至这个节气密切相关。据五代王人裕撰《开元天宝遗事·扫雪迎宾》所记,唐朝时,长安有一位巨富叫王元宝,冬天下大雪的时候,他命仆人将坊巷的积雪打扫干净,自己亲自站到巷口迎接宾客,大摆宴席,饮酒作乐,称“暖寒之会”。
至此后,自冬至这一天开始“进九”,文人雅士每逢“九”(如九、十八、二十七)日,都会举行规模不等的雅聚,轮流做东,相约九人饮酒(“酒”与“九”谐音),席上用九碟九碗,成桌者用“花九件”席,以取九九消寒之意。围炉吟诗作画,或雪窗对酌,以为娱乐。潘宗鼎编纂的《金陵岁时记》说:“吾乡当冬至后,九人相约宴饮,自头九至九九,各主东道一次,名曰消寒会。”文人墨客饮酒之余,兼及韵事。吴麐伯师《消寒会集》有句云:“有酒但谋金谷醉,无钱不顾铜山摧”。
清朝时,消寒会在北京一度盛行。嘉庆、道光年间,以翰林院官员为主的文人在冬至日后,组织同人进行联谊活动,以雅集为主,兼论古今。如嘉庆九年(1804年),翰林院庶吉士陶澍发起成立消寒诗社,主要成员有陶澍、林则徐、顾莼、夏修恕、程恩泽、朱珔、吴椿、梁章钜、潘曾沂等,因集会地点在宣武门外宣南地区,又称宣南诗社、宣南诗会、城南吟社等。清阙名《燕京杂记》说:“冬月,士大夫约同人围炉饮酒,迭为宾主,谓之消寒。好事者联以九人,定以九日,取九九消寒之义。余寓都,冬月亦结同志十余人饮酒赋诗,继以射,继以书画,于十余人,事亦韵矣。主人备纸数十帧,预日约至某所,至期各携笔砚,或山水,或花卉,或翎毛,或草虫,随意所适。其画即署主人款。写毕张于四壁,群饮以赏之。”方浚颐《梦园丛说》也描述过:“又有花局,四时送花,以供王公贵人之玩赏。冬则唐花尤盛。每当毡帘窣地,兽炭炽炉,暖室如春,浓香四溢,招三五良朋,作’消寒会’。煮卫河银鱼,烧膳房鹿尾,佐以涌金楼之佳酿,南烹北炙,杂然前陈,战拇飞花,觥筹交错,致足乐也”。近代学者夏仁虎在《岁华忆语》中则追忆道:“金陵文人,率有消寒会。会凡九人,九日一集,迭为宾主。馔无珍馐,但取家常,而各斗新奇,不为同样。岁晚务闲,把酒论文,分题赌韵,盖谦集之近雅者。”
《红楼梦》第九十二回写宝玉道:“必是老太太忘了,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?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箇老规矩,要‘消寒会’,齐打伙儿坐下,喝酒说笑。”这是高鹗续书中提到的消寒会——这说明除了文人雅士,消寒会亦是旧时贵族豪富冬至起消闲取乐的流行集会。
再后,消寒活动更是进入寻常百姓家。冬至交九之后,老北京的百姓为了度过漫长而寂寞的冬季,有贴绘“九九消寒图”的习俗。“九九消寒图”一般有三种图式,分别为梅花、文字和圆圈。具体采用哪种形式,由主人的爱好和文化素质而定。《帝京景物略》写道:“冬至日画素梅一枝,为瓣八十有一,日染一瓣,瓣尽而九九出,则春深矣,曰九九消寒图。”据说,九九消寒图为民族英雄文天祥所创。文天祥抗元失败被俘,被投进大都(现北京)牢房关押。他孤身独处狱中,心情郁愤,为了度过漫长的严冬,又表达自己坚贞不屈的意志,于冬至这天在墙上画了一株凌霜盛开的腊梅,上有九朵梅花,每朵九叶花瓣,每天涂抹一瓣,待严冬过去,红梅满枝春意盎然。元末诗人杨允孚有诗曰:“试数窗间九九图,余寒消尽暖回初。梅花点徧无余白,看到今朝是杏株。”其自注云:“冬至后,贴梅花一枝于窗间,佳人晓妆,日以胭脂日图一圈,八十一圈既足,变作杏花,即暖回矣。”明代《帝京景物略》中记载,“冬至时,画素梅一枝,为瓣八十有一,日染一瓣尽而九九出,则春深矣。”画一枝素梅,九朵梅花,每朵九瓣,九九八十一瓣。每天染红一瓣,素梅就变成红梅。等到八十一片花瓣全部染成殷红之时,窗外便是春林盛密,春水漫生,春风十里,春草青青的世界了。这每一瓣染红的梅花,都代表着春天离我们更近了一步。春天就在这瓣瓣盛开的红梅中,悄然重回人间。
文字是选择九个字,每个字都是九划,先双钩成幅,像练习书法的“描红”一样,从头九第一天开始填写,每日填一画,时光流转,笔墨生香,九字填完寒冬过去,春回大地。民谚说:“图中点得墨黑黑,门外已是草茵茵。”清朝吴振棫的《养吉斋丛录》记载:“道光初年,御制九九消寒图,用’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’九字。字皆九笔也。懋勤殿双钩成幅,题曰’管城春满’。内值翰林诸臣,按日填廓,细注阴晴风雪。”还有“九九消寒联”,上下联各九个字,每字都是九画,从冬至日起,每日在上下联各填一笔,全联填完,则严冬已去,春暖花开。如“春泉垂春柳春染春美,秋院挂秋柿秋送秋香”。
圆圈版画纵横九栏格子,每格中间画一个圆,称作画铜钱,共有八十一钱,每天涂一钱,涂法是“上阴下晴左风右雨雪当中”。民谣说:“上涂阴下涂晴,左风右雨雪当中,九九八一全点尽,春回大地草青青。”这种圆圈消寒图不仅是人们熬过漫漫冬季的有趣游戏,而且还是科学记录“入九”以后天气变化的“日历”,将数九所反映的暖长寒消的情况具体化、形象化。填充消寒图每天的笔划所用颜色根据当天的天气决定,晴则为红,阴则为蓝,雨则为绿,风则为黄,落雪填白。这些习俗表达了古人期盼春回大地的殷切心情。《京都风俗志》说:“冬至日俗谓之属九,或画纸为八十一圈,每日分阴晴,涂一圈记阴晴多寡,谓之九九消寒图,以占来年丰歉。”
梅尧臣《冬至感怀》中说“衔泣想慈颜,感物哀不平。自古九泉死,靡随新阳生。禀命异草木,彼将羡勾萌。人实嗣其世,一衰复一荣。”冬至,就是这样一个极致寒冷却又酝酿着温暖、跌宕着衰荣的节气与节点。而不论是文人雅士、贵族富豪,抑或寻常百姓,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精神游戏和文化方式来抵御着气候上的寒冷,将“至寒”变“暖冬”,静候冬尽春来,——这未尝不是一种近乎诗意的内心强大。
明人对雪赏梅图轴(局部),故宫博物院藏
气始冬至,自我收藏
冬至还是养生修心的大好时机。“气始于冬至”,生命活动将在冬至后开始由衰转盛,由静转动。而冬至是为健康“储蓄”的最好季节。冬季闭藏,万物休整,神志深藏于内。人在此时需要顺应时令,把心神多留给自己,遵循“冬藏”的蛰伏之道,做到多储蓄、少透支,方能修复精力、健康有神。
可以说,冬至也许是个十分寂寞的季节,然而人有时是需要甘于寂寞的,让太多的碎片信息、内耗和身外之物在这个节气里做做减法,既不完全掏空心力,也不完全松垮,用自我收藏的状态塑造出更好的生命质量。现在许多人即使累了还想看手机,在本该收摄的时候强行外开,动用了身体的宝贵资源,比如肾精。久而久之,皮肤、头发、嘴唇的颜色、皮肉的充盈度……都会有枯竭感,就是中医里说的“阴虚”。“会累丑”这件事,是真的。多数动物会冬眠,人是不能在冬日里完全躺平,但可以为自己放慢步调,节省心力,笃定来年还有很大的周转和发展空间。
因此,从冬至起更需要少熬夜,少焦虑,少耗散,多休养,多进补,多开心,避凉保暖,均衡饮食,适量运动——充分抚慰和照料好自己的深层心神,开春绝对会有更充沛的状态。要知道美和健康从来不会突然发生,它们是在岁岁年年和一个又一个节气中延续而来的。
曾经一位名医说过:“人终将自我身心合进于天地规律内参悟,洞见之后,再生远见,是悲观者应具有的乐观,是一个人该有的远见”。我想天地万物与节气的运变的确为人们提供了一条可供参考的路径。当然,人各有志,可选可不选,可信可不信,但在规律的呈现上,它们是真实不虚的。而安身立命即是人间道,把生养好也是在做有远见的事,即使在快时代,我们也要允许自己有一些慢下来的耐力和决心。
杜甫《小至》诗云:“天时人事日相催,冬至阳生春又来。刺绣五纹添弱线,吹葭六琯动浮灰。岸容待腊将舒柳,山意冲寒欲放梅。云物不殊乡国异,教儿且覆掌中杯。”河边的柳树终将泛绿,山上梅花正冲寒欲放——最寒冷的冬至恰是滋养和孕育斑斓春日的温床。
别怕冬至漫又慢,守一分清净,便得一分安定,当下就是地久天长。而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,总有冬去春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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